对联音位在何处——从一副征联说起
一、提出问题
笔者曾应约给玲珑山公园望洋亭撰写过一副对联，初审时就遭到专家质疑。
望洋亭建在玲珑山望洋坪。《玲珑山志》记载：“望洋坪，琴操坞东岗，上颇平旷。每当积雨初晴，环山漾成云海。登临瞻眺，有银汉无涯，望洋兴叹之意，故曰望洋坪。”望洋亭又在“琴操旧梦”的景点范围之内。琴操（蔡云英）出家在玲珑山参悟，此地有卧龙寺，钟鼓悠扬。于是，笔者就写下了下面这副七字对联：
云海漾山长兴叹，
梵音环梦久入歌。
上联写景：云海荡漾在玲珑山的望洋坪，那雨后初晴的茫茫云海，气势磅礴，就像海潮有节奏地拍在海滩上一样，那拍打的节奏声也像人的兴叹。这“兴叹”在庄子《秋水》里有河伯望洋兴叹的典故，在此联中也表达了人们看到望洋坪霁光所漾成的那壮观无涯的云海而兴起长叹，也暗伏对琴操的兴叹。
下联写人：此地西面不远有卧龙寺的诵经声，有钟鼓的悠扬声，这些乐音梵音萦绕在“琴操旧梦”之景，这个景点也是琴操逐梦的地方，有大佛，有菩萨，梵音环绕在琴操青灯相伴、刻苦参悟的追梦中，与琴操的参禅心声交融，融成佛音声声入歌，是琴操的菩提之歌。也许还会让人联想到才女歌伎之歌，梵音、禅心之音，乃至歌伎之声，都因琴操而交响。
以动写静，动静结合，虚实相生；以景写人，景人相衬，情景交融；用“望洋兴叹”和“琴操参悟”二典入联。笔者自感对联“云海漾山长兴叹，梵音环梦久入歌”写得不错。
然而，专家初审就指出“不合律”。
一副对联当然要符合《联律通则》才好，除非像《红楼梦》林黛玉说的那样：“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然而笔者没有曹雪芹林黛玉之才，首先得遵循《联律通则》。笔者围绕专家的善意提醒，反复进行了思考。这个问题要从对联的要求，特别是要从节奏与音位上来讨论。
二、比照对联的基本要求
从对联的基本要求上来比照，笔者那副对联，应该符合对联的基本要求。
通常情况下，一副对联必须符合《联律通则》，不能出律。重温一下《联律通则》的相关规定。
内容相关。一副对联中，上下联所涉及的内容应当有所关联，如果上下联各写一个事物，两者不能照应、贯通、呼应，就不能算作一副合格的对联。只有“无情对”（飞白对）例外，可以不必受对联内容制约，如：“庭前花始放，阁下李先生。”木心有一副：“张之洞中熊十力，齐如山外马一浮。”联意不必相关，距离越大越好，形成强烈反差。
字数相等。上联字数必须等于下联字数。长联中，上下联各分句的字数也必须分别相等。如：“自有山川开北极，天然风景胜西湖。”若不相等，则不能称之为对联。但也有故意造成上下联字数不等的特殊情况，如：“袁世凯千古：中国人民万岁。”其中，上联“袁世凯”三个字与下联“中国人民”四个字是无法对齐的，暗示袁世凯对不起中国人民。“古”与“岁”都是仄声字，对联连平仄也不对。这当然是特殊的，一般情况下都是上下联，字数相等，平仄相应的。
词性相对。一副对联中，同词性的字词相对。在现代汉语中，有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量词、代词六类实词，还有副词、介词、连词、助词、叹词、象声词六类虚词。上下联同一位置的词或词组应具有相同或相近的词性，做到词性相当。古代并没有把词性分得这么细，只论阴阳，只讲虚实，阳阳相对，虚实相衬。“实对实，虚对虚”是最基本的规则。
结构相称。在一副对联中，要做到结构相称。上下联语句的语法结构应当尽可能相同，即主谓结构对主谓结构、动宾结构对动宾结构、偏正结构对偏正结构、并列结构对并列结构，等等。例如：“江山不老，华夏长春。”此联上下联皆为主谓结构，“江山”“华夏”分别为上下联的主语，“不老”“长春”分别是上下联的谓语。其中，“江山”对“华夏”，皆为并列结构；“不老”对“长春”，都是偏正结构。
节奏一致。对联的每一联都有自身的节奏，上下联必须做到节奏相应。也就是上下联停顿的地方也必须一致。如：“带雪梅初白，含烟柳尚青。”又如：“故作轩窗挹苍翠，乱栽花竹养风烟”再如“观无尽，大厦连绵，喜善政爱民，万家蒙荫；塘有源，长江浩荡，感良工泽世，一地沾光。”不论是长联还是短联，上下联所对应的句子的节奏都必须一一对应。
平仄相谐。对联是十分讲究音律和谐的，读起来有抑扬顿挫的感觉，而不是整个句子都是一个调，没有变化，因此就要注意平仄的问题。在一副对联中，不能只用平声或仄声字，应当有规律地交替使用。平仄相谐是指上下联之间相同位置上的字，平仄应当是相反的。不管是短联还是长联，上联的联脚必须是仄声，下联的联脚必须是平声。如：“千江绿色明书幌；（平平仄仄平平仄），万壑松风卷翠涛（仄仄平平仄仄平）。”
对联平仄问题不是绝对的，在许多情况下可以适当变通。如对联中出现叠字、复字、回文、谐趣、音韵等，就可以视具体情况而定。但笔者那联不在此列，当以平常对联视之。
此外还有逻辑关系、修辞手法等。
仔细对照对联的基本要求，笔者那副对联也没有什么不当之处。后来将问题锁定在音步位（简称音位）上，从结构、节奏和音位上来认识。一般对联中，基本上每联都以两个字为一节奏。如果仅仅按两字一个节拍来划分节奏，那么就是如下所示（“//”为两个字一拍的节奏标志）：
云海//漾山//长兴//叹，
梵音//环梦//久入//歌。
如此，这副对联的“问题”就出来了：“兴”当仄而平，“入”当平而仄。
然而，这样的认识是不是合理呢？还应该从对联的节奏、音步和音位上作深入探究。
三、对联的节奏、音步和音位
对联自有内在的节奏。节奏，原本是音乐术语，是音乐中交替出现的有规律的强弱、长短等现象。在联律中，是指对联语句中有规律的停顿现象。上下联在节奏的停顿上应当尽可能保持一致。例如下面两副对联：
江山//不老，
华夏//长春。
两岸//垂杨//高阁/荫，
一澳//流水//小桥/横。
这两联的节奏停㰦处，上下联的节奏都保持一致。“//”处为停顿的地方，“/”为小停顿，可不停顿。对联的节奏可以根据语句结构去划分，一个基本意义可为一个节奏，是根据语意而产生的节奏上的停顿或间歇而确定。这个节奏跟音步有关系，其停顿或间歇往往就落在音步的突出位置上。
音步是表现在对联句子节奏的音组，是对联节奏上的停顿，是对联中的基本节奏单位，是对联韵律的基本单位。音步是对联句子的节拍。每个对联句子可以分成几个节拍，是由词来决定的，一副对联由几个词构成就是几拍，有时可按短语划分，每一拍有几个字组成没有规定，通常是以由两个字构成一拍，特别是那种马蹄联节奏。在对联中有几拍就是几个音步，音步上的字数没有规定。但在音步上有一个字是特别重的踩点，这个字就是对联的音位所在。
音位，是语言中能表示语义的单位，是“某个语言里不加分别的一族相关的声音”，是一个语音系统中能够区别意义的最小语音单位。音位，是音步上的位置，是声律中音步最重的踩点。从平仄要求去认识，是指句中音步在一定位置上的平仄音调位置。举例如下：
春临//大地（平平-仄仄），
喜到//人间（仄仄-平平）。
这副四字联中每一联分成两个节拍，也就是两个音步。其中的“临”“地”分别是上联的音位，“到”“间”分别是下联的音位，音位之间平仄交替，上下联之间音位平仄相对。
所以，这副对联就符合“平仄相对”与“平仄交替”的对联要求。这副对联的上联与下联每一个字都达到了“平仄相对”，在每一联的语意节奏上是“平仄交替”的。有很多做得十分工整的对联都能够有这样的平仄特征。
平仄相对，指上下联各音位以及各分句句脚（实际上也在音位上），要平声对仄声、仄声对平声，即上联是平声，下联就要是仄声，反之也一样。
由此可见，音位是每个音步的末位字，这是决定整个音步性质的重点声音。汉字的绝大多数音步是二字音步，因此在每句的第二、四、六字是音位。这样就有了“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总之“平仄相对”是上下联音位上平仄相对就可以了。同样的道理，“平仄交替”只要每一联的音位上符合“平仄交替”就可以了。例如：
江山//不老（平平-仄仄），
华夏//长春（平仄-平平）。
从音位看，上联的“山”“老”，下联的“夏”“春”都是音位，“山”与“夏”平仄相对，“老”与“春”也是平仄相对；“山”与“老”平仄交替，“夏”与“春”也是平仄交替。所以这一联符合“平仄相对”和“平仄交替”的原则。当然，音步上的“华”是平声，不是“仄”声，但不在音位上，并不影响“平仄相对”和“平仄交替”的原则。
当然，音位并非只在两个字的音步上，也可能是多个字，或者一个字，而音位上的字只有一个。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孙行者，
祖冲之。
这副三字对联，如果一定要机械地按照两个字一个音步来划分的话，那就是：
孙行//者（平平-仄），
祖冲//之（仄平-平）。
这样显然就读破句了，实际上每联的三个字都是一个音步，即：
孙行者（平平仄），
祖冲之（仄平平）。
再如：
两岸∥垂杨∥高阁/荫（仄仄-平平-平仄仄），
一澳∥流水∥小桥/横（仄平-平仄-仄平平）。
“岸”“杨”“荫”为上联的音位；“澳”“水”“横”为下联的音位。其中“荫”“横”音位是在音步的第三字上，在每联第七字上了。
又如：
建∥曼荼罗坛∥修法（仄-仄平平平-平仄）；
于∥阿兰若处∥参禅（平-平平仄仄-平平）。
这副联中的音步有一个字、四个字、两个字。其音位，上联在“建”“坛”“法”，下联在“于”“处”“禅”，音位都是遵循“平仄相对”和“平仄交替”的原则。
所以，音位就不一定在二、四、六的位置上，要具体情况做具体分析。不论音位在哪个汉字上，上下联的音位要符合“平仄相对”和“平仄交替”的原则。实际上，“平仄交替”与“平仄相对”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是上联或下联的句子自身的音位之间，平仄应交替使用，上下联的音位要相对。但是，各分句的句脚与前一音步之间的音位，可以不考虑交替问题。例如下列两副对联：
新年∥伊始∥山川/秀（平平-平仄-平平-仄），
玉犬∥初临∥日月/长（仄仄-平平-仄仄-平）。
（音位交替，句脚与前一音位也交替）。
就暖//春光//偏看/柳（仄仄-平平-平仄-仄），
辞寒//春意//半藏/楼（平平-平仄-仄平-平）。
（音位交替，句脚与前一音位不交替）
当然，平仄协调的要求不是绝对的，有时，为了不以律害意，个别地方出现平仄失对或平仄失替，亦可通融。在运用排比、押韵、引用等特殊修辞手法和运用成语、典故等固定句式之类的情况下，更可以适当放宽平仄方面的格律要求。
五、得出结论
现在再来看那副望洋亭对联：“云海漾山长兴叹，梵音环梦久入歌。”
如果按两个字一个音步来划分，就是如下：
云海//漾山//长兴//叹，
梵音//环梦//久入//歌。
这样，音位上的“兴”当仄而平，“入”当平而仄，就不合律了。但是，从意义上来看，“兴叹”是一个词，一个节奏，一个音步，不宜切分为二，“入歌”也一样。于是应该划分音步如下：
云海∥漾山∥长/兴叹，
梵音∥环梦∥久/入歌。
这里的“长”与“兴叹”是修饰关系，其关系非常紧密，“长兴叹”实际是一个三字音步，“久入歌”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样每一联实际是三个音步，有三个音位，即：
云海∥漾山∥长兴叹（平仄-仄平-平平仄），
梵音∥环梦∥久入歌（仄平-平仄-仄仄平）。
这样，上联的音位为“海”“山”“叹”，下联的音位是“音”“梦”“歌”。音位符合“平仄相对”和“平仄交替”的原则。因此，这副对联是合律的，专家后来也采用了这副对联。
这就告诉我们，判断一副对联的音位是否符合“平仄相对”和“平仄交替”原则，是这副对联在平仄上是合律的依据。准确划分音步、确定音位，事关对联的“平仄相对”和“平仄交替”。
浙江 何贤寿
